我老家叫菖蒲塘，在湖南省衡阳市祁东县金桥镇金桥村，我们习惯叫这里“金兰桥”，我爷爷是南盐贩子，常年挑盐不在家，我奶奶靠用门前大片的灯芯草，打土草席养活七八口人。

到底是七口还是八口人，还是九口人，算不清楚，因为我奶奶有的孩子，夭折了。

菖蒲塘后面的那一座山，叫霞始观，上面有一座道观，初升太阳第一道光落在那道观的屋顶上，我奶奶就开始起来，倒一碗水，用手蘸一下，开始打草席。

从小听这里眼睛瞎了的张一爹爹说，我们这儿姓陈的人家，出了两个大官，一个叫陈荐，一个叫陈大受，熟读诗书，后来当了官，官很大，大概当了宰相。

我在想，宰相是什么？“熟读诗书”又是什么？我第一本书，叫《语文》，翻开第一课，是《春天来了》，上面有拼音，画着柳条、燕子，我试着读了几遍，背了出来：

“冰雪融化，种子发芽，果树开花……”。

我总是缠着妈妈买《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一篇篇背诵文章，如饥似渴。我妈妈说，我教书20多块钱工资，让你买书买穷了！

我回到菖蒲塘，找到瞎子张一爹爹，给他背唐诗，问张一爹爹这是不是“熟读诗书”。

“古甲崽呢，我瞎子随便港句话，你想几年啊？在行的崽啊！我菖蒲塘陈家屋多是农民，你把书读好点，到外面去见大世面！”

菖蒲塘的菖蒲草，冬天下种，六月采收，我在田岸边，看着他们从水田里扯席草，扯上来的湿草，晒在路边，上面撒一点稻草灰当印记。我奶奶老了，打草席这门技术，传给了我堂姐们。

“娭毑额，打草席能赚几个钱？”

“你晓得什么？我们一蔸人靠打草席吃饭的。”我奶奶的手，打草席打得小指弯曲变形，她去世后，我们用力想把他的手指体面地撸直，但那根手指一直弯着，不曾改变。

那根弯曲的小指，铺就了我爸爸到祁东、到衡阳、到长沙的求学路，他成了菖蒲塘很有学问的人。他经常给我讲陈荐大人的故事：“你那明朝的老爷爷一辈子行得正，走得稳。”

那打草席的廊机，天光到黑在响，赶圩的时候，农人挑着卷起的草席到圩上卖。

金桥老乡也把草席挑到了武汉司门口，卖席人黝黑的脸庞，用咬牙的倔强，挑着沉重的草席脚踏实地步步行，赶到一处阴凉处，把那一担草席放下，汗珠从脸上滚进了胸膛。他摘下头上的草帽一边扇风纳凉，一边声音洪亮地唱卖道：

“唉～唉～夏天到，气温高，金桥草席真是好。有席家中满贯财，又能镇邪又进宝，金桥草席铺上床，一屋喜气亮堂堂。金桥草席宰相躺，你屋再添状元郎。土席子，会呼吸。田中生，田中长。能吸汗，睡得香。坐上能听蛤蟆叫，躺倒可闻野花香。金桥草席甲天下，世界草席祁东造。”

祁东老乡，挑起草席，到武汉这么唱，到南京这么喊，到北京也这么卖。卖草席的，白天卖草席，夜间随便找块地，把草席铺开，点一根蚊香住下。第二天早上，用塑料油壶装的讨来的自来水，把身子擦擦，把脸擦擦，吃一盒三块两块的盒饭，然后挑起草席，继续沿街吆喝叫卖。

卖草席的一路颠沛流离，挑起的是赡养双亲、崽女读书、全家生活的希望。路再陡，山再高，水再深，漫漫江湖路，悠悠朝前走。

太阳第一缕阳光每天照在霞始观，太阳没有老，打草席的姐姐妹妹们嫁了，带着孩子，在她的婆家打草席。太阳落下去了，那打草席的廊机，还没有歇息。

“咵啦咵啦”……

我缠着妈妈，订完了作文选，又买《故事会》，《小蜜蜂》，《故事大王》，在打草席声下读着。

“崽唉，你买这么多书，看完又买看完又买，我哪有那么多钱买？我呷饭都冇得钱了。碗里有几个鸡蛋，你到小书摊子上去，看一个鸡蛋能换几本书看罗，你这样买下去何得了啦。”

“我长大赚钱还得你蛮！”

瞎子张一爹爹去世了，我已经会背很多诗歌了，还有许多他不懂的诗歌故事，我也背得了。他说的故事，当时听得并不怎么明白，他说的宰相，我到金桥卖草席的那个戏台子上看过，身上穿得花花绿绿，脸上涂得红红白白，拖着胡子，让我心里充满疑惑。

我工作了，第一次到了北京，第一次见到大领导，第一次和他握手，那是一双有力的湖南人的手，张一爹爹讲的故事在脑子里闪过。哦，原来他故事里面的主角，我猜了十几年，今天看到答案，那不是王侯将相，而是可亲可敬的普通人，人民的一份子。

菖蒲塘似乎没有打草席的廊机了，也没有听到那“咵啦咵啦”的响，廊机锈了，廊机的主人搬走了，廊机不再是唯一的生活依靠，乡村路修到村民家门口，公路四通八达，条条道路通北京。

霞始观的道观倒了，菖蒲塘前的灯芯草，却越来越茂盛，深绿色的一片片，被晚风吹得像海浪般起伏。打草席再不用土廊机，全是现代化流水线作业。新时代的霞光，落在霞始观山上新建起的电视塔上，一切显得那么温暖，那么有希望。我的奶奶，我的爷爷，还有许多打草席、挑南盐养家糊口的先祖们，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一定能看到，沥青马路车如蚁，美丽乡村展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