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一生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孙多读书。尽管他只读了三年私塾，终生以木匠手艺为业，凭手艺养育我兄弟姊妹6人，却在他骨子里希望子女中能出几个读书人。

在父亲的认知中，其实根本不知道“学而优则仕，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他只知道书读好了，可以应对很多方面的事情，特别是还可以谋生。所以，从我们兄弟读小学起，他就非常用心管起来了。那时候的农村孩子，除了课本，基本上没有别的读本。可是他在一个被划为右派的曾在湖南三师教书的族叔家里做木工活时，带回了好多课外书给我们读。我所在的自然村有两个生产队，与我年龄相仿的男生和女孩多了去了，我们经常在一起嬉闹，或者结伴打猪草、拾柴。白天除了上学，由母亲吩咐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到晚上父亲从外面做工回来，就不允许跑出家门了。父亲没有当过老师，不知道辅导我如何学习。他就是一个蛮办法，要求哥哥抄写课文5张纸，我比哥小就抄写3张，才能上床睡觉，每晚如是。后来稍大，父亲更严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询问我在家干什么了，干没干活他从不追究，只要听说今天没有看书，他就一点也不高兴。后来读初中了，有天晚上我到村子东头同别人打扑克，父亲回来逮着就送我两个耳光。在高中一个时期，我跟族上一个叔叔学画画，将画的若干素描头像挂到墙上。父亲见到后，全部收起付之一炬。斥责我画画能当饭吃？在父亲眼里，读书就得学以致用。从小学到中学，我帮父亲写过发奉，就是现在的收据。每年春节，家里对联也由我写，对仗和书法都有问题，无知无畏，贴上去任由他人评说。看到我能写发奉和对联，父亲心里感到暖暖的，口里不赞许，脸上是欢喜的样子。

哥哥初中升高中正处文革时期，升学凭推荐。我家出身中农，又没别的资源和关系，所以没被推荐上高中。哥哥只好跟父亲学木匠手艺，后来被派往湘西修建湘黔铁路。这样，父亲在哥哥身上靠读书改变命运的梦就破灭了。于是，父亲把希望转到我的身上。我小学初中成绩不赖，一直被老师看好。可是一次和一女同学打架，被老师狠狠批评，后来越来越被冷落，我就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在学校混日子。最后糊里糊涂就初中毕业了，哪里还有升学的份？等父亲从郴州做木工一年回来，问及老师，老师的头摇得像货郎鼓。父亲希望我能读书破茧的梦又被破灭了。

也许我就是来帮父亲遂愿的。我回家捡狗粪交生产队计工分恰好一年，父亲被叫到学校修理课桌。罗重品老师询问父亲家况时，对我深表同情，说小孩在家里不读书就浪费时光了，可以让小孩再复读一年。父亲虽心有所动，但具体如何返校尚无办法。是年夏天，舅舅来我家，正好遇上他本家李朝训校长下乡路过，跟校长提及我复读一事。李校长表态说到村里开张证明来学校报到即可。父亲叫我自己去大队会计和支部书记那里开具证明重返了学校。经过这么多周折，我学习比以前用功多了。成绩不断上升，深得班主任罗重品和后来的谭荣老师喜欢。到1974年秋天，凭考试成绩升入祁东五七中学（现为祁东二中）就读高中。似乎又给父亲点燃了那久久不灭的希望！

人生的路总是那么曲折。当时尚未恢复高考，按照当时的政策，学生高中毕业，是城里的上山下乡，是农村的回乡务农。我抱着书本又回到了家乡。父亲见我回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啥也说不出来。不意，在生产队里劳动快一年时，公社招收民办教师，三个名额，除了两个名额已落实到人，剩下一个因公社干部争执不下，只好决定面向全公社回乡知青来一次闭卷考试。感恩大队支书对我关爱有加，报了我参考的名。幸运的是我在参考的50多名回乡知青中以第一名的成绩而考中。回家晚饭时，两位老师到我家让我填好表格上报了。第二天参加全区招收民办教师统考，我又以优异成绩列榜。几天之内，我担着行李就去坪塘中学任教了。当时熟人取笑我，靠读书捧上了一个“泥饭碗”。

人嘛，毕竟是时代的产物。特别是前途之事，永远得受制于时代。1977年前，不管你读了多少书，书读得多好，上大学的梦只属于极少数人。1977年恢复高考，的确让亿万知识青年实现了梦想。我呢，可算是一个不幸运又幸运的人。高中两年突出学工学农，数理化被抛得老远。当上民办教师，带职应考，第一年虽然通知参加了体检，却未被录取。到1979年，我和另一个民办教师找到公社宣传委员，请求带职去复习以备高考。得到的答复是，去复习可以，但不带职。我们只好抛却民办教师资格，以普通复读生去学校复习，背水一战。经过一学期的系统复习，我于1980年秋季考入衡阳师专中文科就学。邮递员送来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父母从农田中回来，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终于成了自然村解放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被分配到市属企业，翌年调入县政府办从事文字工作。我算是实现了父亲弥久的夙愿，见到了父亲颇为满意的笑容。按当时的说法，靠读书端上了“金饭碗”！(作者：谭炳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