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母老虎强行收义女
状元旦离开洪江,娘爷正在为二俫仔择师发愁,想不到竟冒出一个不请自来的绝妙师傅。
这天二俫仔随父搭的玉华班到洪江保安司令陈翰章的陈公馆赴堂会,二姨太点了《双阳追夫》。排笔先生一时找不出饰双阳公主的旦行演员,急得搓手蹬足直打转。不知谁嘀咕“唐本富的女会唱”,他像得了救星似的向场面上的唐本富打躬作揖。场面先生当然懂得救场如救火,不答应不行,但心里直打鼓。他把女儿喊到一边问:“你到底唱得唱不得?”二俫仔咬着嘴唇瞪着小眼睛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唐本富惟恐出岔子,十分严肃地叮咛:“可不能丢了老子的脸1要是唱拐了场砸了戏班的牌子,你莫想再唱戏!得罪了陈司令,洪江这个地方就冇得我们的路了!”二俫仔始终毫无惧色,唐本富才同意让她上场试一试。
二俫仔着装进台,见场面上父亲那严肃紧张的模样,浑身打寒颤,下意识往回走。
“怎么啦?”后台师傅问她。
“头一句,头一句……”二俫仔喃喃地说。
“蛋仔仔吔,‘才离街头’咯!”后台师傅一边提醒,一把将她推向台中。说也奇怪,启口唱开了第一句,后面的词就像流水似的顺顺当当地涌了出来,动作表情也自然地跟上了。不仅没有错戏,还镇住了台。她个子不高,连椅子也坐不上去,只好用手撑住坐板往上跳,乐得观众眉开眼笑。
俗话说,看雏伶唱戏,看身不看声。这出戏描写双阳公主同夫君狄青在患难中的真挚感情。二俫仔把双阳公主演得活灵活现,点戏的那位二姨太不断地点头称赞,有时还用手绢揩眼泪哩。陈司令也看得眉飞色舞,几次伸大拇指粗着喉嗓叫好。二俫仔越演越有劲,得了一个满堂彩。二姨太得知二俫仔是状元旦教的,同属一个师傅,更觉与这小师妹有缘分。刚下台,二姨太就叫人给二俫仔送去一枚银戒指,散戏后还打发了父女两盒桂林点心。
第二天,在唐本富家住的杉皮茅棚前,竟出现了珠光宝气的陈司令二姨太,洪江人有口皆碑的“母老虎”!她说要认二俫仔为干女儿,叫唐家明天送她到陈公馆学戏。说着,从身上掏出一封银圆交给陈氏,说是见面礼。唐家夫妇目瞪口呆屁滚尿流,好像又觉得在做梦。是二俫仔八字好,一而再地遇见贵人?还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冇安好心?夫妻俩分不清到底是昼是夜是神是鬼是吉是凶是福是祸,但绝对不敢忤触虎须,拿鸡蛋往石头上碰。他们常常看到街上有小屁眼客挑着人头走过,那便是陈司令的德政。谁都晓得集军政官匪于一身的陈司令在洪江这地方,打个屁点得火燃!
唐本富去芙蓉楼茶馆请教洪江通危八爷。八爷捋着山羊胡须皱起眉头掐指算计了好一会才说话:“我也讲不清是好是丑是福是祸。常言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个陈司令嘛,怀化泸阳乡人,行伍出身。早年以办民团、拉杆子成为独霸家乡的青红帮‘楚汉宫’龙头老大。民国以后转脸成了湘西军头目。洪江镇历来匪患频繁,百姓怨声载道。政要与商界想出了一个以黑吃黑、以大制小的方略,请陈司令带兵进驻洪江并兼任保安司令。陈翰章得到这个美差,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仗着洪江的势力和财源,先后收编了黔阳、芷江、晃县、辰溪、麻阳等县的部分土匪武装,与沅陵的陈渠珍、邵阳的陈光中合称湖南‘三陈’‘湘西王’。陈司令有个与抽鸦片同等重要的癖好是看戏,要么请戏班唱堂会,要么到祁阳会馆、辰沅会馆、江西会馆、轩辕宫等万年台看戏,几乎天天不断。这个姨太太就是他去广西桂林谒见正在组织北伐的非常大总统孙中山时,在桂林打狗巷戏园子物色到的。”
“噢,原来这样。”唐本富好像有所悟。
“二姨太原是桂林班子第一个女子科班福珍园出身,艺名四季红,旦行功底厚实,在桂林地区颇有名气。陈司令看戏时相中了她,恰巧被广西绥靖督办公署白参谋长得知。小诸葛略施小技,逼她跟了这个山大王。四季红来到湖南,陈司令不准她登台唱戏。民国以后,洪江这地方虽然也有人喊过打倒封建、解放妇女的口号,但毕竟民气未开,戏班一律男旦,没有坤角。有如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这个女伶被憋坏了,脾气变得暴躁,常发无名火,横挑鼻子竖挑眼,把陈家搅得鸡飞狗跳墙。土匪司令放纵新欢,家人见而生畏,背地里敬她一个‘母老虎’的雅号。但是,真正尝到母老虎厉害的是与她同行的伶人。”
唐本富明白八爷指的是洪江尽人皆知的桂兰园九唱《抱筒进府》那事。
前年四季红二十五岁生日,陈司令请来宝河派最负盛名的祁阳班子桂兰园为她唱堂会。她点了年轻英俊名重一时的小生蒋松金最拿手《珍珠塔·抱筒进府》。这戏演的是被姑母瞧不起的方卿中了状元得官以后,乔装渔鼓艺人进陈府嘲笑姑母的趣事。本家、名生角张寿生提醒:寿星是个从桂林大地方来的女子,科班出身,断文识字,能说会道,特别咬筋,不可等闲。蒋松金惯唱此戏,轻车熟路,且得过名师指点,颇为自负,没把什么二姨太特别放在心上:她四季红,我天天紫哩。张寿生又说:“凡是小心点好。杀不完的猪,读不尽的书;你马王爷四只眼,他牛王爷有六只眼咧!”蒋松金嫌班主太啰嗦。出台前,他注意到了厅堂内外挂满了大红鞭炮,不禁喜上眉梢,一心等待为他捧场喝彩。他做戏颇认真,老太太和陈司令看得很高兴,不时有彩声。可是唱着唱着,二姨太不动声色了,陈司令见势也不敢张扬。戏唱完,二姨太一言不发,不待司令离场,便在丫鬟们簇拥下匆匆走了。鞭炮垂头丧气地挂在那里。陈司令只得苦笑着对家人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本家和戏班都十分紧张,蒋松金更是莫明其妙。
次日府中传出话来,再唱《抱筒进府》。蒋松金十分紧张。他使尽看家本领又唱了一遍,自觉没有纰漏。二姨太虽然一直在认真看戏,却不冷不热,其他人见风使舵,一声彩也不敢喊,戏场冷清得令人打寒噤。戏唱完,二姨太仍然带着愠色离场。第三天,她把张寿生叫去训了一顿,声言这出戏不唱到她满意,不准换剧目,不给戏价,不准离府。
唱戏不由东,累死也无功。面对二姨太说一不二的“三不”,张寿生再次向当场角色讨主意。丑角张永彩说,母老虎太刁钻,难伺候。生角唐福耀说,刁也要刁出个名堂来呀!多少年来,《抱筒进府》都是这么唱的呀!排笔先生说:我问过东家的人,都冇讲出个子午卯酉。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发发牢骚而已,一直不得要领。蒋松金是个不示弱的人,决心再唱第三遍。陈司令想:二姨太天天叫大家看同一个戏,不知她那花花肠子打的什么弯,也不来看戏了。蒋松金在台上看到,看戏人虽不多,自始至终却并无不满。那位二姨太也一直在认真看,偶尔皱皱眉头而已。本家和打鼓佬也有同感,只是猜不透她那闷葫芦里到底装了什么药。蒋松金心虚了,脸上比窦娥还冤,只得提请他师傅孟金兰来救场。张寿生立即给在武冈州演出的孟金兰发了个加急电报,请他“务必星夜兼程来洪江救徒解围”。
当孟师傅水陆兼程翻山越岭赶到洪江,《抱筒进府》已连演七场,母老虎仍然不肯换戏。孟师傅只得叫徒弟再演一场。厅堂里看戏的只有稀稀落落几个人。孟金兰坐在母老虎附近若无其事地看戏,悄悄地观察她的颜色举止。虽然有意神不外露,但还是从隐秘的眼神里看出她是很欣赏蒋松金表演的。只是当方卿念“百般犹小可,最毒妇人心”两句道白时,母老虎双眉紧锁,乃至面带怒容,很不耐烦。孟金兰心有灵犀,豁然开朗,暗自搓着双手自语:“得矣,得之矣!”他在来洪江的路上反复捉摸过,根据母老虎的出身经历和现在的处境心性,毛病可能出在戏文上。果然如此!散戏以后,他颇为自得地对徒弟说:“明日看为师的。”
第九场,孟金兰饰方卿。报条一出,陈府上下兴高采烈。老看戏的都晓得,孟金兰是隆回县桃花坪人,唱了四十年的文武小生,脸风好,动作优美,神光充足。文戏《珍珠塔》《断桥》《金龙探监》武戏《活捉子都》《河北借兵》叫人百看不厌。厅堂异乎寻常地挤满了人。陈司令和家人以及洪江的头面人物大都慕名而来,早早坐定。只有二姨太看见换了一个年长的角色,心里似乎有些不快。当她看到孟金兰装扮出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超凡脱俗,尤其那眼神好像夜幕中闪动的两颗星光,有勾魂摄魄的魅力,立刻觉得此人确不一般,《抱筒进府》可能唱到头了。孟金兰的表演使她很快进了戏。在二姨太看来,不仅他演技炉火纯青,还诱发了同台旦角的灵性激情,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二姨太急切地等待引起她反感的症结处的到来。当方卿念到“百般犹小可”一句时,她的心被提了起来,希望他能道出她内心的隐秘,不想让这出该死的《抱筒进府》再唱下去。当下句“最毒 — ”冲口而出时,“妇人”二字换成了“方氏”,二字念得又重又稳,方卿的眼神也温和而询问似的投向四季红。只见未待“心”字出口,二姨太倏地站起来鼓掌,连声大叫“改得好,改得妙!”陈司令见她那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的情形,简直莫明其妙,以为发癫了呢。只见她手一挥,挂在厅堂内的鞭炮顿时乒乒乓乓震天动地。厅堂里所有的人也跟着一齐拍手叫好。二姨太叫人拿出九十块大洋的红包飞快地递到方卿手中。孟金兰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圆,精神抖擞,两眼闪动着晶莹的泪花,连连向二姨太和陈司令鞠躬。这个只知唱戏饱受白眼的中年汉子竟至不能自已,耸动肩膀失声哭了起来。伶人们个个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场面上高奏[喜相逢]。
张寿生拉着孟金兰来到陈司令和二姨太面前致谢。
二姨太对张寿生说:“孟老板悟性高,你们那个蒋老板耐性也不错。奉孟老板的面子,九天戏价照付。今晚,我请你们全班吃夜宵。”
张寿生心里说:“桂兰园组班七八年,从来冇得一出戏被责令连唱九场的。你们陈府这么霸蛮,哪里晓得我们全班八天八夜寝食不安?你二姨太自家说刻毒不刻毒吧!”可他口里却说:“戏文是师傅传下来的,我们怎么趸来怎么卖,夫人逼我们犯了欺师灭祖的条规哦。”
“张老板这话不通。”二姨太说,“常言说读书要讲、学戏要想。先生瞎编,师傅乱教,也不寻根究底一番?世界上的女人哪能都是一个样子!《抱筒进府》易学难精。神不到,戏不妙。孟老板唱的即使不说字字血声声泪吧,也是神到了的。永宝两派都夸孟老板的戏唱得好,谁责怪他欺师犯祖来了?孟老板之所以成其孟老板,就是因为他与同行小生有不同的地方!”
“多谢夫人谬奖。”孟金兰说,“我原以为贵人们看戏都是为了消食解愁。像夫人你老人家这样认真看戏而又精于戏理的,实在少见!人说夫人心高气傲,我看你老人家确实高人一头。”
张寿生心里说:“平心而论,这婆娘实在有两下子,挑剔得有水平。”
“还高呢。我心里明白,张老板,你们戏班,陈府内外,不都在咒骂母老虎心比方氏毒才怪咧!”二姨太见张寿生等人尴尬地似笑非笑,也笑着说:“难怪这七八天我周身发烧,吃饭冇味,睡觉不香咧,真恨你们怎么悟不出这点道理来!”
“我们也怨你老人家城府太深,不明讲出来。”
“自己悟出的道理才深刻。世界万事万物各自有理,岂能一概而论?《牡丹亭》杜丽娘,《西厢记》崔莺莺,那个汤显祖、王实甫就揣摩透了女人的心。”
“百人百样,十戏九不同嘛。”张寿生等纷纷点头称是。
“话又讲回来。你们的《抱筒进府》实在唱得死火,做工唱工,一板一眼,炉火纯青,从冇看见桂林班子叫我这么迷过。有意叫你多唱几遍,确实为了过瘾,只是玩笑开得过头点。”
蒋松金说:“夫人玩玩笑笑,我差点冇投辰河。”
“这本子一定是你们男人编的,没有揣透女人心理。师傅们照本宣科一代代传下,大家不以为怪。要是在骂秦桧、严嵩老贼时,把在坐的诸位大人先生一起骂,你们也不会认账的。”
“有道理!夫人于戏是个有心人呐,张某我佩服,桂兰园服气!”张寿生尽收囊中。
来源: 祁东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罗少亚
编辑:刘宝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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