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蒙的学校叫三官小学，是由寺院改建成的。寺院的名字叫狮子庵。在中国，凡寺院道观都修建在山水秀丽风景婍妮的去处。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多，狮子庵也一样，依山傍水，前边是汩汩流淌的步云桥江，后边是起伏的群山，林木参天浓郁蔽日，环境十分幽静。但在我儿时的印象里，狮子庵实在不怎么样，而真正让我羡慕的学校则是镇里的步云桥完小。

步云桥完小不光离家近，才二里路，学校条件也比三官小学好得多。校园里种有各种各样好看的花儿。如月季、美人蕉、菊花、鸡冠花……还有安玻璃窗的新式教室。尤其叫我动心的校园里还有供学生玩耍的滑梯、翘翘板。每逢跟着母亲到镇上赶墟，经过校门口，看见那些学生娃在那里嘻嘻哈哈玩翘翘板溜滑梯，我的两只眼睛就发直，恨不能爬到滑梯和翘翘板上过过瘾。

我没进步云桥完小读书，说起来也汗颜，是没有被录取。

步云桥完小对入学新生的条件要求极严，首先得看年龄，年龄太大太小都不收。还要进行智力测验，数一百以内的数，做简单的加减法。最后还要进行体检，量身高称体重测视力听力，三个条件合格后，才被录取。老师再将被录取的新生名单张榜公布。

我记得我在步云桥完小连考了三次，三次都名落孙山。我至今弄不明白落榜的原因，究竟出在哪里？我第一次参加新生入学考试大约七岁，这正是入学读书的最佳年龄，智力也没有问题。我五六岁就在奶奶的指导下学会了一百以内的加减法，还会讲故事。老师对我的考问，我都对答如流，自我感觉良好。

问题也许出在体检上。我从小多疾病，营养不良，个子又瘦又小，头上还长着疥癣，这模样当然不入老师的法眼。

那时，家长对孩子怎么那么放心？从报名到参加口试到体检到张榜公布，村里没有一个人的父母领孩子去学校，一切全由孩子自个儿做主。孩子报了名回来跟大人说报了名，孩子没考上回来跟大人说没考上，大人就像没事人似的听之任之。假如那会儿我母亲到学校过问一下，找老师说说情况，那肯定是另外的结果。我决不至于被耽搁三年，过了九岁才到三官小学念书。也许那时人都贫穷，尤其我家，比别家日子过得更艰难，有时连油盐钱都没有，大人没能力供孩子读书，才对我上学抱无所谓的态度。

到三官小学念书也有点偶然，完全是由我们几个孩子自己争取来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三次在步云桥完小落榜之后。

那次和我同时落榜的还有我们村其他几个孩子，一共四个人。连考三次都没考上，我未免垂头丧气，心里空落落的。那几个的情绪则更为低落。他们那时已有十二三岁，个头高出我一大截子，再不上学就没了上学的机会。在往回走的路上，我们一边走走停停一边骂着步云桥完小老师的粗话，然后着急地相互嘀咕着：“又没考上，怎么办？”

我们几个走到步云桥桥头的时候，忽听见几个人在交谈，好像是在谈上学的事。我偶尔听见其中的一位说了了句“狮子庵还收学生”的话。我转过身连忙对那几个大孩子说：“他们在说狮子收学生”，其实，这话那几个也听见了。他们到底年纪大有主意，立即说：“我们何不去狮子庵看看呢？”

狮子庵就是三官小学，是我们乡公所的所在地。原是一个庵堂，有不少尼姑在那里修行。土改后，政府号召破除迷信兴办教育，一些人弄来些桌椅板凳，请来些老师就成了学校。狮子庵离我们鸟塘村四里路，要翻过两个小山岭。我虽没有去过倒是听说过的。听那几个那么一说，我立即表示赞成：“好呀，到狮子庵看看去！”

就这样，我们几个家也没回，就从步云桥抄近路赶到了狮子庵。

在参天柏木和香樟树绿枝的掩映中，狮子庵露出红色的院墙，黑色的屋瓦，一条碧清的小圳沿着院墙蜿蜒流过。出现在我们眼前的狮子庵显现出了一派神秘而肃穆的气氛。

我们都是第一次来这里，尽管刚才在路上说得热火朝天，好像都是天底下了不起的英雄。而这会儿，一个个立即变成了扭扭捏捏上不得台面的“狗肉”，停在山门前的台阶上，探头探脑嘀嘀咕咕推推搡搡谁也不敢冒然往里进。这时候，我们希望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好问问情况，可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有人出来。

“这算什么学校，冷冷清清的，连个鬼影也没有！”我说。

听我这一说，其中一个也骂了一句：“什么狗屁学校！”

总不能一直等下去。一个年龄较大的孩子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们派个代表进去探探情况吧。”

另一个孩子立即附和说：“好啊，先派个人进去看看！”

可是派谁进去呢？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当代表。那几个一咬耳朵说：“我们就推选鸡公当代表吧！”

另一个立即附和说：“要得！我赞成！”

“就派鸡公当代表！”

“要得！要得！鸡公胆大，鸡公有用！”

“鸡公”是我的小名。初听到推我当代表的话，心里未免有点胆怯。但我自小好逞能，若推辞不去，又怕别人小瞧我，于是把胸口一拍说：“去就去！”

说罢，我便挺起胸鼓起勇气推开了虚掩的山门，“登登”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空地，有一条石砌甬道直通大殿。我抑制住内心的紧张来到大殿，大殿空空的，除了一尊大佛像，什么也没有，我望着那遵神秘的佛像，心里怯怯的，汗毛都竖起来。正准备往后退出去，忽听见从大殿一侧的一个偏房传出唧唧哝哝的说话声。我壮起胆子走过去一看，说话的是看起来是两位老师，一位年长，一位年轻。

两位老师不知我是干什么的？瞪着眼看着我。不等发问，我冒冒失失地问道：“你们收人不收人？”

两位老师被我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住了，看了看我那副滑稽的样子，两人对望了一下，那位年轻老师显然明白过来，发出了开心的笑，笑完之后，才模仿我的口吻说：“我们收人！”

我又问：“你收不收我？”

年轻老师没有立即答复我，似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转而问我说：“你是哪村的？”

我说：“鸟塘。”

“你一个人从鸟塘来这里读书？”

显然，老师担心我一个人来这里上学，路有点远。

我说：“不是我一个人，人多哩，他们都等在外边哩。”

年轻老师这才高兴地对我说：“你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我登登地跑到大门口。得意地对那几个说：“进来吧，进来吧，老师叫你们都进去哩！”听了我的话，他们都高兴地咧着嘴，跟着我红着脸羞答答来到老师面前。老师问了我们的姓名和年龄，将我几个都登记了，我们才高高兴兴回了家。

就这样，我们几个便成了三官小学一年级学生，都编在一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