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个头偏小,到晚年身高可能不到一米五。真不明白,他的这个体量,为何干上了很需要体力的木匠,而且一干就是一辈子,最后还活了一百岁。
父亲幼时失怙,身世十分辛酸。在读书的年纪只断断续续读了两年私塾。及长,其外公甚为关切,一度送他到祁阳县城一药铺当学徒,因读书太少,不能胜任,只好作罢。不久,让他跟叔父学篾匠,他嫌每天外出提个小篾兜,像个叫花子,干了几天就不去了。外公最后叫他拜王木匠为师。也许是他比较喜欢这个行当,也许是不好再拂外公的面子,后来还是学成了。
父亲姓谭名先庆,所以同行和十里八乡的村民见面都尊称他为庆师傅,谈论他时就叫庆木匠。在木匠技艺上,父亲是业界和客户公认的一把好手。这除了他曾经拜过王家大料师傅和周家小料师傅,还得益于他与时俱进的创新意识。父亲曾说,木匠分大料木匠和小料木匠。顾名思义,大料木匠就是从事生产加工比较粗大的物件,比如寿木、房梁、门窗、立柜之类;小料木匠就是指从事生产加工比较精致的物件,比如花格花板等装饰性的小型木制品。齐白石曾被称为芝木匠,从事绘画以前就是小料木匠。
父亲是集大料木匠、小料木匠和砌匠手艺于一身的。过去,公家的建设,所需的人力物力,从上到下直接调派。生产队只能无条件服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祁东建县时,县城建设任务十分繁重。指挥部从全县调集了五十多名木匠,组成木工组,父亲作为骨干力量,在该组担任小组长。县委、县政府、县供销社、县商业科所建的砖木结构大楼,都先后留下了父亲的智慧和汗水。后来,县政府还给父亲颁发了手工业者的资格证书,上面盖了县长刘明高的印章。前后几十年,从县到区、到公社,凡是比较大的工程项目,像修建杨家台水库、坪塘公社办公楼、学校校舍等,其中的木工和砌工活,都少不了父亲的身影,有些工程甚至是从规划设计到施工,父亲都担任过主角。1971年,父亲还被派到郴州参与了红星煤矿职工宿舍的建设。
作为出色的木匠,父亲除了被派出去参加各项建设,其余大部分时间就在民间从事木工手艺。父亲同生产队的关系是采取包副业的形式,就是交一定数额的钱到生产队,全年按一等或二等劳力计工分。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前,在我的印象里,父亲从未长时间回生产队从事农业劳动,最多回来干几天农活,就被人请去干木工活了。一个木匠能终生以手艺为业,在当时并不多见。这得靠技术和产品说话才行。父亲对多种榫卯结构了然于心,做出的物件丝丝入扣,天衣无缝,既耐看又耐用,无不令同行和用户心服口服。还有父亲做寿木(棺材)做得极好,是远近闻名的。纵横几十里的户主制备寿木,都喜欢请父亲动手。他们都认为父亲制作的寿木,不仅好看,有派头,有气势,而且结构十分牢固、紧凑。有意思的是,即将完工时,主人还要躺进去感受感受。因此,请父亲做木工,常常得提前预约,一年到头排得满满当当的,年三十才回来同家人吃一顿团圆饭。第二天新年初一就出去干活了。这可能是想多挣一点额外收入,因为年初一上门干工,主人家一般要包红包致谢。此外,父亲给人家建新房和做寿木,主人家一般都会打个红包的。
一个好木匠,仅凭手艺精巧还是不够的。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社会生活中除了直接的生产生活,祭祖敬神祈福的活动是必不可少的。记得大学里老师曾讲过,全世界只有上帝是穷人和富人共同敬奉的神灵,因为穷人祈求变富人,富人祈求永远富下去。人们都想自己和自己的后代越来越好,所以,每逢重要节日和家庭举办大事,都要举行祭祀仪式,以祈求神灵和先祖的庇佑。通常情况,即使在“文革”期间,每每建新房,娶亲嫁女,制作寿木,亡者出殡都要择日子和举行祭祀的。过去认为讲风水是迷信,现在就说风水学是一门科学。应该理性地看待人们对天地神灵和菩萨的崇敬,说实在点,其实就是对大自然的一种敬畏。人们的吃穿住行,生养死葬,哪一样离得开大自然?父亲作为一个出色的木匠,在长期的实践和观察中,逐步掌握了术数包括的天文、历谱、五行、著龟、杂占、形法几方面知识,特别是对星占、堪舆、择日颇为在行。他运用所掌握的这些知识,常常为建房主人确定房子方位和大门朝向,择定吉日良辰。到安门、开工、圆垛之时,还负责为主人举行祭祀仪式。每次敬神拜菩萨的场景都那么庄严,他的神情也是那样的肃穆和虔诚,动作和程式是那么流利,主人和旁观者也都是那么的毕恭毕敬。
难以想象,父亲只断断续续读了两年私塾,可是后来对几何知识、美术知识、力学、风水学、天文、地理、术数掌握运用得非常自如。这可能是他一边从师傅那里学到一些,一边在实际工作中不断获得的。我亲耳听他说过,绘制人物或菩萨头像必须掌握三庭五眼。更为神乎的是,曾经先后有三户人家丢失钱物,跑来找父亲掐数(小六壬掐算术),结果都如他所判。所以,附近的人对父亲这一招信服得五体投地。一是一理发师傅家失窃十元钱,其太太来找父亲诉说,父亲当即叫她赶快回去。不料她回去爬到楼上便将隔壁第二次来窃钱的小孩逮个正着。二是一个家庭主妇在家丢失金戒指一枚,找到父亲请予指点。父亲说,不要急,戒指今晚或者明早会出现。巧的是当晚她在自家洗漱间找到了。三是我家隔壁一位大爷去收割旱烟,发现昨晚被人偷割了。大爷急得不行,连忙找父亲帮忙。父亲掐指一算,口里念念有词。说:这烟叶还在西南方位,挨土。大爷按照父亲的说法,一天之内便从一土窖里找到了。我专门就此三件事询问父亲,您的掐数为什么这么灵验?他说,哪里呢,你只要缜密分析,你也会的。那太太的钱被偷,她家和邻居楼上是相通的,小孩偷了10元钱,尝到甜头,哪有不偷第二次的。那个妇女的戒指一时不见,肯定是洗漱或做家务时取下放在一边记不得了。隔壁大爷失却烟叶,烟叶是湿的,行窃者既不便带回去,又不便出手,只能找个地方暂时存放。想不到,父亲竟有如此深刻的生活常识和精准的分析判断力。
父亲于2021年以百岁高龄告别人世。可是,在我的家乡,人们对父亲的精巧手艺和神秘感还在互相传诵。(作者:谭炳朝)
来源:祁东县融媒体中心
作者:谭炳朝
编辑:胡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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